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
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。
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。
纵使相逢应不识,尘满面,鬓如霜。
夜来幽梦忽还乡,小轩窗,正梳妆。
相顾无言,惟有泪千行。
料得年年肠断处,明月夜,短松冈。
宋熙宁八年正月二十日,远处的天幕目送巨大通红的圆日落下山头,迎来了又一个夜晚的降临。这夜之前,山高水长风自摇;这夜之后,日出月落人常在,这夜和千万个漫漫长夜并没有什么分别。头顶仍是亘古的星空闪耀,脚下依旧是承载久远的坚实土地,一轮圆月高悬当空,照着千万年来亘古不变的万物。
就在这一年苏轼来到了密州,相比京师的繁华热闹,密州这个小城可谓穷山僻壤。然而在这里,苏轼却在心中找寻到了在京师中难觅的宁静。
这一晚,距离李白在扬州栖身的旅店写下《静夜思》已过去了339年,而距离张若虚面对浩浩汤汤的江水挥毫而就《春江花月夜》的不朽之作,则已过去了将近四百年的时间。四百年,春来秋去暮岁更迭;四百年,扬子江头潮水依旧,头顶皓月照旧圆润,只不过是,人来了又去。
就在这一夜,苏轼梦见了一位许久不曾见到的故人——自己早已去世的发妻王弗。而这人世一别,已是整整十年了。
在北宋的文坛上,要说谁是影响冠绝前后的人物,苏轼绝对首屈一指。
苏轼字子瞻,号铁冠道人、东坡居士,世称苏东坡,眉州眉山(四川省眉山市)人,祖籍河北栾城。苏轼不仅在文坛上享有盛誉,同时也是北宋著名的书法家、画家,可谓是诗画双绝,造化之极。
苏轼早年成名,嘉祐二年(1057),进士及第。他在诗、词、散文、书、画等方面取得很高成就。文纵横恣意,诗题材广阔。清新豪健,善用夸张比喻,独具风格,与黄庭坚并称“苏黄”;词开豪放一派,与辛弃疾同是豪放派代表,并称“苏辛” ;散文著述宏富,豪放自如,与欧阳修并称“欧苏”,为“唐宋八大家”之一。
十九岁时,苏轼与年方十六的王弗结婚。王弗年轻美貌,且侍亲甚孝,二人恩爱情深。可惜天命无常,王弗二十七岁就去世了。这对东坡是绝大的打击,其心中的沉痛,精神上的痛苦,是不言而喻的。苏轼在《亡妻王氏墓志铭》里说:“治平二年(1065)五月丁亥,赵郡苏轼之妻王氏(名弗),卒于京师。六月甲午,殡于京城之西。其明年六月壬午,葬于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先君、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。”看似平静波澜不起的语气下,却寄寓着苏轼内心绝大的悲痛。
从少时成名迎娶发妻王弗时的汴京得志、年少风光,到现在的密州遥望,生活艰辛的凄凉遭遇,特别是妻亡之后十年间的颠沛流离所带来的巨大落差和奔命辛苦,让苏轼在这样一个本应喜庆的正月夜晚,不得不愁思,不得不怀想。
“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。”生亦茫茫,死亦茫茫,在这生死的两头一个是年过半百的鬓发驳杂的老人,另一个则是早已逝去多年但仍魂牵梦萦的发妻之魂。浓浓的伤感被点染的更是凄凉,岁月的刻刀把对亡妻的思念镌刻的如此有棱有角,无需刻意拾捡,根本不能也不敢忘怀。“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,纵使相逢应不识,尘满面,鬓如霜。”我在异地,你留故土,你孤冢茕茕,我漂泊他乡,纵是心中有千种悲凉,也无法再对善解人意的你,哪怕是在你的坟头讲一讲啊!可是,就算现在我站到了你的面前,你还能认出我吗?十年间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了,十年辛苦奔波人世处遇改变了我意气风发的模样,现在这个形容枯槁、垢面鬓白的老人,你还能认出来是自己的丈夫吗?
词的下篇,胸臆抒罢,话锋一转:“夜来幽梦忽还乡,小轩窗,正梳妆”。词人偶得一梦,带着一汪苦楚的哀愁,步入熟悉的旧居老家,千山远隔万水之遥,也只有在梦中能够一瞬回到故土,再见熟悉的事与物。故地神游,沿蹊归家,走过旧时爱妻闺房轩窗,下意识抬头望向那个方向,却骤见爱妻正对窗梳妆,仿若昨日。四目相对,纵使相见,仅隔一道轩窗,闺中多少情思,窗外多少沧桑,一时间千种滋味,无声更胜有声,时间也一同凝固,唯有颊上泪水汩汩成流,千行不觉。幽梦醒来,情洒满地。“料得年年肠断处,明月夜,短松冈。”十年之间,年年有此景,岁岁有此情,就在那明月高悬的夜里,想到妻子长眠的小山松树下,便是肝肠寸断了!
后记
国学大师唐圭璋《唐宋词简释》中对此篇词曾有评曰:此首为公悼亡之作。真情郁勃,句句沉痛,而音响凄厉,陈后山(陈师道)所谓“有声当彻天,有泪当彻泉”也。
“问世间情为何物,直教生死相许。”当李莫愁面对一众仇家,仰面长笑纵身跃入火海的时候,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“女魔头”,终于脱下了她一直不肯示人的面具,做回了最初的自己。我想,这何尝不是金庸先生从另一个方面为我们所诠释的“情至深处,身不由己”呢。